
制作雌黃顏料要每天磨8小時,連續20天。
2017年年末,73歲的國家級非遺傳承人仇慶年忽然成了“網紅”。他出現在央視《國家寶藏》節目中,以國寶守護人的身份,演繹故宮藏寶《千里江山圖》的今生故事,讓人們認識了千年不變色的中國畫顏料。
雖然作為“網紅”,仇慶年是個“新人”,他所展示的中國畫顏料卻是自己做了一輩子,傳承了3500年的中國顏色。
“網紅”誕生記
在一眾跑跳笑鬧的綜藝節目中,被央視定義為大型文博探索節目的《國家寶藏》火得猝不及防,豆瓣評分9.4。在第一集中,流量明星李晨、王凱、梁家輝分別演繹了三件故宮國寶的前世故事,在眾多明星中,仇慶年這位蘇州老人的出現,卻引發了觀眾的陣陣驚嘆。
仇慶年告訴記者,他與中國畫顏料的這次亮相,說起來也很偶然。《國家寶藏》節目籌備期間,央視導演請故宮博物院推薦幾件國寶,其中一件是當時正在特展的11米宋代青綠山水長卷《千里江山圖》。令人最感慨的是,一千多年過去了,圖上的青綠之色璀璨奪目,鮮艷如初,才營造出被稱為 “裸眼3D”效果的層次與立體感。
而中央美院副教授馮海濤耗時兩個月復制了十分之一的《千里江山圖》,并告訴導演,自己所用顏料與一千年前一樣時,導演非常驚訝,問他那你這顏料是從哪兒來的?馮海濤告訴他,是從蘇州一個老頭家里,而這個人,就是仇慶年。
作為今天依舊能夠原汁原味制作古法中國畫顏料的人,仇慶年將他的顏料原料帶到了現場,青綠山水中石綠的原料孔雀石,石青的原料藍銅礦,以及青金石、朱砂、雌黃、赭石、硨磲。當他現場演示雌黃顏料的制作,告訴觀眾要如此每天磨8小時,連續磨20天,現場的年輕觀眾爆發出驚呼與雷鳴般的掌聲。
觀眾不知道的是,老人在節目中那身卡其色中式外套,其實是西園寺門口花80元臨時買的,而那些演示工具也差點沒帶到節目現場。當時央視導演在電話里說,請他把制作原料的工具帶到現場,他搖頭說:“工具都是石頭的,很重,我一把年紀要扛到北京可扛不動啊。”導演說:“沒事,我派四個小伙子來替你扛。”
就這樣,果然來了四個小伙子,扛著石臼、杵、榔頭以及各色原料石頭,一起乘火車前往北京。當時是11月中旬,北京正召開重大會議,火車站安檢十分嚴格。仇慶年攜帶的一大包雌黃粉末引起安檢人員的注意,因為看起來很像炸藥硫磺。再一看,怎么還帶了一把榔頭?這些都是違禁物品,不能放行。一行人急了,沒有這兩樣上臺怎么演示呢?前來接站的央視導演悄悄告訴他:“沒事,榔頭沒了我再給你買一把。” 好在,仇慶年身上還有一小包雌黃,大包雌黃和榔頭都被暫存在火車站,卻沒有影響臺上的演示。
節目現場明星不少,但時常在中央美院、同濟大學等高校講課的仇慶年并不怯場,錄他的那段是一條過。除了口才,更為這位蘇州老人贏得掌聲的,是他對中國古法顏料的赤誠之心。
50年歲月磨礪丹青
1963年,19歲的仇慶年從蘇高中畢業,進入位于東中市的姜思序堂國畫顏料生產合作社,跟隨姜思序堂國畫顏料傳人薛庚耀先生學藝,成為姜思序堂嫡傳弟子。多年后,仇慶年探訪發現,姜思序堂距唐寅故居不過200多米,距文征明故居500多米,“說不定他們當年用的就是姜思序堂的顏料,還和姜家人一起探討畫技呢。”
在清代《姑蘇繁華圖》中,閶門邊便有“朱砂”、“丹粉”的店招,可見當時蘇州顏料行當之興盛,也不知道是蘇州的好顏料孕育了好畫家,還是蘇州好畫家滋生了顏料行當。
當時一起進姜思序堂的有兩個高中生,另一個學了兩個月就跑了。雖說顏料制作是斯文行業,但學藝卻極其艱苦。
任何一種礦物顏料從原料到成品都需要至少一個半月的時間,從礦石的破碎開始,就是一個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的手工過程,一面用榔頭敲碎,一面分揀,隨后用石臼磨細過篩,加水開始細細研磨,少說20天,待到表面浮起一層油光,才算是到火候了。隨后便是沖洗,靜置,沉淀,5分鐘取第一遍,15分鐘取第二遍,2小時取第三遍,如此將石青分為頭青、二青、三青、四青,石綠分為頭綠、二綠、三綠、四綠。只有純手工研磨過濾,才能分出畫家需要的顏色。
最難的是泥金。仇慶年回憶說,當年如果有畫家訂泥金,先要打報告,去銀行領所需要的黃金,回來先打成薄薄的金箔,直到輕如羽毛能飄起來,便開始泥金。泥金的日子,早上不能喝粥,只能吃大餅,不能喝水,以防頻繁上廁所,還要剪凈指甲,用手掌一下一下來回的磨,足足磨上三天,再用兩周時間沉淀,泥金才變得足夠細膩,毛筆蘸取便可書畫,叫做佛赤金。
日日勞作,讓仇慶年漸漸患上了腱鞘炎、腰椎間盤突出,手指外側還有厚厚的繭。后來終于可以一天做顏料一天進實驗室了,他便特別喜歡鉆在實驗室里,由此研制了錫管裝國畫色,方便外出寫生攜帶。其中花青顏料因為不易褪色,還被著名畫家黃胄命名為“霜青”,寓意“經久不變”。
陋室里的珍寶
仇慶年的家在虎丘附近一個老新村里,狹小的老房子,朝北的一個小房間掛著書畫家吳牧木為他書寫的匾額:慶年堂,讓人想起劉禹錫的陋室銘,斯是陋室,惟吾德馨。
這間小小的屋子,藏的都是他幾十年來從各地精心收集來的寶貝。
“我現在最大的困難,是原材料越來越少,越來越難找,我今天拜托大家,如果有好的原材料,在什么地方,請告訴我,我馬上就會過去找的。”在節目中,仇慶年曾對著觀眾們連連拱手,如此誠摯地懇求。
這正是傳統中國畫顏料最大的困境。正如馮海濤在節目中所說,傳統顏料所用的不僅僅是如今看來是寶石的礦物,而且是其中的精品,只有顏色純正而無雜質的部分才能用作顏料。早年間,為了找好的原料,仇慶年跟著師傅走訪過很多地方。
1964年春,蘇州著名畫家費新我給他來電話,說南京的畫家朋友在棲霞山山坡上發現了藍色的礦石。接完這個電話,仇慶年立刻去了棲霞山,找到堆放多年的幾個廢礦渣山,在雨后露出星星點點的藍色礦石。他帶著工具從山腳向礦渣山上慢慢爬,看見藍色小礦石就想方設法挖出來,收集在布袋里,總共挖到三四斤,如獲至寶。
然而,這樣的驚喜,隨著環境的變化和收藏市場的升溫,已經越來越不可遇。從前仇慶年常常去北京、上海大的玉雕廠,尋一些孔雀石的邊角碎料回來,后來邊角碎料也很難找到了。這些顏色艷麗的礦石,正是珠寶收藏市場所追逐的,成為紅木座子上的擺設,身價日益高漲。有一次他看中一塊上好的藍銅礦,對方開價900萬,仇慶年只能望而卻步,“我的小房子才值70萬。”
但他仍然執著尋找。八寶印泥中所用的艾絨,是在貴州大渡河上游鴨子河邊一座小山坡上采來的,經過手工打磨可以拉出長長的纖維,印泥才能細膩均勻。
如今每年端午,他也依然必定會去江西種植蓼藍的農戶那里,監督蓼草收割制作過程,以保證花青顏料的品質,依然是“青出于藍勝于藍”“春來江水綠如藍”的藍。這種曾經在太湖邊很常見的植物,因為要占半年的土地,如今種植的農民越來越少。
在科技發達的今天,一盒管裝國畫顏料只要數十元。然而,很多年輕人并不知道,這些只是用化學方法,努力勾兌模仿傳統中國畫顏料的顏色。在仇慶年眼中,只有傳統材料和方法制作的才是真正的中國畫顏料,才有中國畫特有的文靜顏色,經久不變,多裱不脫。
曾有中科院的工作人員千里迢迢從甘肅蘭州來找他,帶回他的顏料樣本,用光譜色譜儀器與敦煌壁畫碎片進行比對,證明了兩種顏料雖然相隔1600多年,但化學成分相同。
這就是幾千年的歷史煙消云散去后,這些繪畫藝術卻一如當初,驚艷著我們的原因。守護艱辛的古法中國畫顏料,也是在守護我們與歷史和藝術息息相通的文化密碼。

50年前仇慶年20歲時泥金工作照

傳統中國畫顏料有粉狀和膏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