去年5月，中共中央、國務院出臺的《關于新時代加快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意見》中明確提出推動個人破產立法概念。深圳隨后頒行了《深圳經濟特區個人破產條例》。今年5月，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發文明確，將蘇州全市法院確定為“開展與個人破產制度功能相當的試點工作”試點法院。從宏觀層面來看，個人債務集中清理、個人破產制度通過各地試點總結經驗，然后通過國家立法予以規范已是大勢所趨。
“感謝法院拉了我一把，把我從債務里拽了出來。”邱女士動情地說。今年6月10日，吳江區人民法院出具裁定書，免除了她對債權人未償還的債務，并決定對她恢復信用、解除原先對她采取的限制高消費的措施。端午節前，邱女士終于買到機票，帶著孩子回四川老家探親。看到父母的那一刻，邱女士喜極而泣：“真沒想到，原先壓在身上的巨額債務，現在全還清了，我也看到了生活的希望。”邱女士的案件，是江蘇省內首個通過個人債務清理程序，使得債務人徹底獲得經濟重生，并恢復正常經濟生活的執行案件。
吳江區人民法院自2019年10月被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確定為“開展與個人破產制度功能相當的試點工作”試點法院以來，截至今年8月底，共立案審查個人債務清理案件58件，其中受理53件，不予受理5件，結案38件，有8件案件成功通過清償計劃。今年5月24日，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發文明確，將蘇州全市法院確定為試點法院。目前，蘇州兩級法院正積極探索個人債務清理工作，為我國建立個人破產制度提供生動的實踐樣本。
不會“一輩子也還不清債”
老周在吳江建筑行業里，曾是個小有名氣的包工頭，靠著承攬基礎建設項目，他的小日子原本過得相當滋潤。沒想到一次意外工傷事件，徹底改變了他的生活。當時有一名工人在他的工地上受了工傷，老周需要賠償65萬元。由于資金周轉不過來，供應商催款，老周的資金鏈斷裂。債主三天兩頭到單位、家里“圍堵”。在法院強制執行過程中，老周把自己名下唯一的住房拿出來拍賣抵債，但仍有110多萬元債務無力清償。此時，他已經沒有任何可供執行的財產。此后，老周只能在外打零工，混口飯吃，“一百多萬元債務，加上利息還在不斷加上去，估計這輩子也還不清了。”
上文中提到的邱女士，經歷也頗為坎坷。去年，由其前夫實際經營的木業公司資金鏈突然斷裂，在外面大量負債。由于邱女士是這家公司名義上的法定代表人，這場債務危機很快把她牽連進來。通過審理，法院最終確定邱女士需要承擔30萬元的債務。“這筆債，真的把我給壓垮了。”邱女士說，自己早就離婚了，沒有存款，還需要獨自撫養孩子，雖然在別人的廠里有一份工作，每個月能掙5000元左右，但除去房租、伙食，以及教育支出，每月最多只能省下來1000元。
像老周、邱女士這樣“一輩子也還不清債”的情況，在司法實踐中大量存在。蘇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執行局綜合協調處處長陳琳告訴記者：“有相當數量的個人債務執行案件，法院在窮盡所有執行手段后，仍然找不到財產可供執行，這種情況我們稱為執行不能案件。這類案件的數量，在全國范圍來說是相當驚人的。”
統計顯示，截至去年年底，江蘇全省法院自1995年以來因無法執行而暫時終結程序的案件數量，累計已有144.05萬件，其中16.52萬件已暫時終結超過10年。“執行不能案件大量積壓，不僅給法院執行工作帶來巨大壓力，而且會給被執行人的生活造成巨大影響。”陳琳分析說，被執行人背的債務沒有清償完畢，其身上的各項執行限制措施就沒辦法解除，貸不了款，很難得到他人幫助，對生活、就業都會產生不利影響。
為了給這些執行不能案件找到一個“出口”，2019年10月，江蘇省高院確定吳江法院和新沂法院在省內率先開展“與個人破產制度功能相當”的改革試點工作。在實踐中，吳江法院嘗試通過債務人和債權人簽訂執行和解協議的方式，在全體債權人一致同意的前提下，為債務人削減掉一部分債務，再讓債務人還掉一部分。只要債務人履行完畢清償方案，其剩余債務將被全部免除。
這種“削債清償”的方法，促使原本暫停的執行案件打破僵局。今年3月，吳江法院為老周制訂了一個五年分期還款的清償方案。經過所有債權人一致表決同意，老周只要能在五年內還掉15萬元，其余95萬元左右的欠債將被全部免除。同樣，邱女士向法院提交了個人債務清理申請，通過先后兩次債權人會議討論，邱女士提出的六個月清償計劃最終獲得通過。她自己湊了點，再向親友借了點，在六個月內把清償計劃中規定的債務全部還清，剩余債務也被全部免除。
讓“誠實而不幸”者重新來過
個人債務清理，會不會成為“老賴”們逃債的借口?面對隨之而來的質疑聲，蘇州破產法庭副庭長王蔚玨明確表示，全市法院在實踐中嚴把個人債務清理程序的每一道關口，堅決杜絕債務人企圖借此程序逃廢債務。
“首先是加強立案審查，嚴把入口關。”王蔚玨表示，個人債務清理試點，明確以“誠實而不幸”的、無法清償到期債務的個人或個體工商戶為實施對象。因賭博、揮霍消費等不良原因導致不能清償債務的，或有履行能力而拒不履行生效法律文書確定義務的債務人，堅決排除適用清理程序。
“曾經有當事人因為網絡賭球，在外面欠下一千多萬元債務，這個是絕對不受理的。法律只保護正常的經營或生活負債。”吳江法院執行局副局長、執行指揮中心主任章偉告訴記者，截至今年6月底，吳江法院個人債務清理共立案審查50件，其中受理45件，不予受理5件。法院通過甄別和篩選，對不符合規定的案件堅決不予立案。
在個人債務清理程序過程中，法院同樣嚴格把關。債務人需要充分披露個人財產和負債情況，同時需要全面配合管理人的調查工作。一旦發現債務人存在嚴重不誠信行為，法院將裁定終結個人債務清理程序并恢復執行，同時會對債務人逃廢債務行為進行嚴厲制裁。
今年1月20日，苗某向法院申請個人債務清理。經審查，苗某因經營企業不善，結欠大量工資及供應商貨款，最終進入法院執行程序。15名已知債權人對苗某申請個人債務清理均無異議，并且苗某所負債務是在正常生活、經營中形成的，因此法院裁定受理申請，并通過網絡搖號指定一家律師事務所擔任苗某的管理人。
然而，法院在指導管理人及時開展債權申報審查、財產調查、財產接管等工作時發現，苗某存在多項不誠信行為。首先，管理人發現苗某所經營的服飾公司有24臺套口機沒有如實申報。其次，苗某沒有如實陳述個人負債情況，隱瞞了結欠兩家銀行大額信用卡透支款項的個人債務。再次，苗某還向法院隱瞞自己的實際住所，導致管理人上門張貼告示的行為，起不到對周圍鄰居告知的作用。最后，苗某明明有一定償還能力，卻遲遲不肯提交明確可行的債務清償計劃，并且溝通態度消極。據此，法院于3月25日裁定終結苗某的個人債務清理程序，恢復原生效法律文書的執行。4月1日，針對苗某的不誠信行為，法院作出決定書，對其處以罰款10000元。隨后，苗某表示認識到錯誤，將主動配合履行還款義務。
除了在立案審查和個人債務清理程序過程中嚴格把關外，針對個人債務清理已經結束的當事人，法院還設置了一段時間的信用考驗期，請全社會都來監督。如果在信用考驗期里發現債務人存在逃廢債務行為，法院仍將依職權或依申請裁定恢復清償原債務額。
“個人債務清理的核心要義之一，就是債務人要守誠信，”王蔚玨說，“從立案審查到受理，從個人債務清理到設置信用考驗期，每一個階段都在嚴把誠信關，一旦發現債務人有違反誠信的行為，就直接‘倒回去’，恢復清償原先的債務額。”
“蘇州試點”為全國立法進行有益探索
聽說老周正在進行個人債務清理程序的消息后，員工們陸續回來了，原先的合作伙伴也愿意繼續跟他有業務往來。老周趁熱打鐵，向親友借錢，湊齊了一筆啟動資金，干起了老本行。大家都看到了希望，覺得憑老周的能力，可以從頭再來，都愿意幫他一把。老周對自己的未來也充滿信心：“我相信憑著誠實守信和吃苦耐勞，是可以再干出一番事業的。”
“個人債務清理機制，賦予了‘誠實而不幸’的企業家及其家庭喘息和修復的時間，給予其經濟再生機會，是營造鼓勵創新創業、寬容失敗的社會氛圍之舉。”蘇州市人大代表、市政府立法咨詢員顧秦華表示，不少企業家在經營過程中可能會遇到決策失誤，有的甚至陷入經營困境。對企業而言，通過破產程序注銷以后可以重新再來;但對于個人來說，一旦背負巨額債務，就很難東山再起。如今的個人債務清理試點，就是給債務人一次經濟重生的機會，對激發市場主體創業熱情和打造法治化營商環境大有好處。
據統計，截至今年6月30日，蘇州兩級法院受理相關案件49件，全省法院總共受理107件。蘇州受理案件數量占到全省法院受理案件總量的近一半。蘇州法院的試點，不僅已經走在全省法院的前列，而且也為全國立法工作進行了先行先試的有益探索。
在蘇州大學法學院副教授朱中一看來，蘇州法院的相關試點工作，一方面讓嘗試創新的人認識到，創新活動可能帶來的負債風險會得到合理化解，從而解除了創業者的后顧之憂，激發市場主體的活力。另一方面，對于已經創業并且不幸負債的人，通過個人債務清理程序，振奮其償還債務的信心，激勵其通過個人奮斗獲得經濟再生，充分發揮個人優勢和能力，為整個社會經濟帶來新的發展動力。“可以說，蘇州法院在個人債務集中清理方面的實踐經驗，對未來的國家立法大有裨益。”
而除了在個人債務集中清理方面的探索，近年來，蘇州兩級法院還充分發揮審判職能作用，大力推進審判專業化建設。經最高人民法院批復，蘇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先后設立蘇州知識產權法庭、蘇州破產法庭、蘇州國際商事法庭和蘇州勞動法庭，成為全國唯一同時擁有4個與營商環境密切相關的專業化審判法庭的中級法院。全市法院深化“一站式”多元解紛和訴訟服務體系建設，有效回應市場主體司法新需求;發揮商事審判職能，推動構建公平競爭、誠實守信的市場秩序;貫徹善意文明執行理念，及時兌現勝訴企業合法權益;推動長三角司法一體化建設，促進區域營商環境整體提升。通過一系列扎實改革創新舉措，蘇州法院為營造更加穩定、公平、透明的法治化營商環境，提供了有力的司法服務和保障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