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約350年前,南京是暖冬。李日華在那天的日記里寫:“入冬,連陰而暖,至是大澎雨,如春夏蒸溽時。”曾經幼稚桀驁,以為如此熱愛生活,必定無法接受它的殘缺。

后來才明白,這個世界是沒有盡頭的。
生死不能簡單和生活混為一談。生活也不能被簡化為活著。
那日在南京祿口機場,我說,這可能是最后一次路過這座機場。分別時送給朋友戴尼爾一本二手的英文原版《夜航西飛》。“寫點什么”,他要求道,“最好是絕望的句子,我受夠了不切實際的溫情”。于是我在扉頁上用鋼筆里最后一滴墨水寫下這樣的句子:
We fly a little every day. We die a little as well.
我們每天飛遠一點,我們每天 死掉一些。
戴尼爾看了之后說:“對,時間不多了,不要浪費。”他飛往新加坡,然后轉機前往南美。我則開車回住處。
如今我已逐字逐句將《夜航西飛》譯成中文,且中文譯本也再版了精裝本。 “一個理想主義者,應該聽從自己的心。”戴尼爾聽說以后這樣回答。
那次分別一個月后,戴尼爾發簡訊來,離開南美的最后一天,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love.heima.com旅店里夢見我。我問:“你把書讀完沒有?”這么好的夢,可惜我是夢里的人,而非做夢的那個。
當他在平安夜登上馬丘比丘的時候,我正和當時的老板唇槍舌劍談工作,他要砍我的預算。看見戴尼爾說終于到達馬丘比丘的手機短信時,想起聶魯達長詩《馬丘比丘之巔》中的句子:我看見石砌的古老建筑物鑲嵌在青翠的安第斯高峰之間。激流自風雨侵蝕了幾百年的城堡奔騰下泄……
終于按捺不住,發出一聲嘆息,合上面前的會議筆記。
老板嚇到了說:“怎樣?不過是預算啊。”
我 把手機舉給他看。 “馬丘比丘?印加?!”他說,“你們這些人,就是太理想主義。” 據說在大約15世紀的時候,強盛的印加帝國選擇在海拔2400米的崇山峻嶺之間以巨石建造起這座雄偉的城池,不過是為了離太陽近一點。建造完這樣的理想主 義城市,留下許多謎語以后,他們就消失了。仿佛那個以一雙蠟翅膀飛向太陽的伊卡魯斯,在最接近的時候墜落。
會議結束我給戴尼爾回簡訊,問他:“走那么遠,累不累?”他答:“人生這么長的旅程,一走幾十年,怕的不是累,是厭倦。”
不久我終于辭去了白領的工作,第一站是南太平洋。跨越季節和赤道,向戴尼爾說的那樣,走得越遠越好。 
住在斐濟群島的某個小島上時,決定嘗試一直不夠勇氣體驗的夜潛。教練在碼頭上檢查我的裝備,下水前給了我一把手電筒,沒有多余的話。夜潛中途下起了暴雨,在水下只聽見隱約的噼啪脆響,抬頭的時候,在氣泡間依舊能看見遠處群山間的閃電如壞了的燈泡,明滅不定。
教練示意關上手電,我發現四周和我們一起懸浮的是螢火蟲一樣的浮游生物。一只很少見的粉紅色海星從我肩頭經過,它有透明柔軟的觸須。
深夜的海洋與宇宙星空如此相像。當我們向更深處沉潛,感覺就如同往宇宙進發,如同飛往太陽的伊卡魯斯。
原來當一個理想主義的旅人,這么自由美好。
那次旅行的終點是塔瓦尤尼島,我去過的,最遠的地方,日期變更線在這里穿過,所以昨天今天在這里相逢。 皮膚黝黑的孩子們在山間的瀑布中嬉戲,有個小男孩從激流中探出身來,將一塊黑色石子放在我手上。是黑色的火山巖,被磨去了棱角。我說: “謝謝。你很像我小時候的一個朋友。”他笑了笑,縱身回到湍流中。
那個鄰村的男生和我同班,年紀大我三歲,是因為留級才和我同班。
他的成績差到老師都不愿給他補習的地步,所以老師安排他和我同桌,可以隨時問我怎么解數學題,怎么寫作文。但他從沒問過我任何問題,只是沉默地坐著。后來我把做好的作業攤開放,他也不客氣,飛快地抄。抄完還是什么都不說。
一次在去外婆家玩的路上遇到他,卻突然上前和我說話,問:“你有空么?”我答:“有啊,干什么?” 他想一想,很鄭重地說:“我的狗死了,你陪我去埋了它吧。” 我說:“好。”
他回去抱了狗來,狗不大,可能才三四個月,常見的土狗。這只小狗一看就是只好狗,即便死了也是很乖很聽話的樣子。“人家的狗死了,都扔野地里。”我說。
他說:“不行。”斬釘截鐵。
我在前面帶路,他抱著狗跟在后面。那時候不過二年級,就算他比我大幾歲也畢竟年幼,不多時就要停下來歇一歇。我就在一旁站著等,努力想要說點什么安慰的話,最后還是放棄了。 
我們沿著田埂,一腳深一腳淺地走了很久。我特別想找個好點的地方,就像努力解一道算術題。他越來越吃力,滿頭大汗,但還是不言不語,默不作聲地跟著,大概路過的那些地方他也不滿意。
最后我找了片面河的斜坡,藏在蘆葦叢后面,安靜得只聽到風吹過蘆葦葉的細響還有水聲。我回頭看他,他點點頭:“就這兒吧。”
他把小狗輕輕放在青草地上,開始挖坑。我拾了塊碎瓦給他幫忙,斜坡上被切斷的青草流綠色的血,血有清香味。
坑挖得很深,我將四周的青草密密鋪在里面。他輕手輕腳把小狗放到坑里后,突然很擔心地問:“你說會不會冷?”
我認真想一想,說:“蓋上土后,應該不會。要不你再抱它一會兒吧。”
他搖了搖頭開始填土,下定決心似的。
然后我們一前一后回家去。 后來他還是沒和我說過話,每次考試也依舊不及格。成績差到他家長去給他算命,算命先生說癥結在名字,得改。原來他單名一個“森”,那是三個“木”疊加,我們那里說人“木”,即是罵此人“呆傻”。
但他太頑固了,改了名字后依舊故我,依舊不及格,依舊留級。再后來,他留級的次數實在太多,老師們為了保護這個珍貴的名額再不讓他留級,他也終于小學畢業,到初中繼續留級。我不知道那條小狗是怎么死的,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畢了業。我們再也沒見面。
如今的我已像手中的這塊火山巖,被時間磨平了大部分棱角,坐在岸邊注視著孩子們在黃昏壯麗的日落中逆流而上。
但我堅信我那位舊同桌,他曾那么固執地保持沉默,如今一定也以自己的倔強掙脫了人世的激流,仿佛置身溫暖洋流的中心那樣,悠然自在地漂浮 在世界的某個角落。
經過這么多年,我終于和他踏足同一條河流。